2013年1月26日 星期六

天命(by沈素麗)

教授說:「我送一本書,把你的名字再寫一遍,表示我對你的 塵緣責任已了。」……啊!原來不替我簽名的理由竟是……我敬愛的老師余德慧教授,對不起!弟子未將所學的觀看能力運用於生活中。直到您躺進寒冷的冰櫃裡,直到最終告別式,您為學生上了那重要的一堂課……



  就讀研究所時,我曾經問過指導教授:「您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麼嗎?」教授回答:「知道。」「是什麼?」我又問。「現在做的 是。」教授如此說。我愣了一下,心想:「教授認為做研究與教學是他的天命。他安於此,樂於此。但為什麼他能如此確信呢?」只是我沒有再發問,畢竟那答案是 教授的,不是我的,而我真正的困惑是:「我的天命是什麼?人應如何知天命?」但話語才說一半,懵懂的心已明白「知命」可不是簡答題、是非題,天命需經過一 番追尋與自我認可,問了也是白問。


  做人文社會科學研究、寫論文需要有場域,我們稱為「田野」。教授建議我不妨考慮某道場,我很慎重,開車先去探看,不幸在半途迷了路,一個人在蒼茫雜草間尋找,周遭彷彿壟罩著鬼魅氣息。屏住呼吸好不容易終於抵達,已是黃昏。雖然道場佛號聲不斷,卻透露出某種冷與寂,回到學校後,我斬釘截鐵地告訴教授:「我不要研究那裡!」教授做臨終關懷與宗教研究,而我對老、病、死有太多不理性的恐懼,但他仍不放棄教導我,說道:「碩士論文只不過是培養研究能力,能力有了,將來想研究什麼議題都可以。」於是在他的引領下,我進入另一個可看見「病」,卻不易目睹到「老、死」的田野。

  某次,教授拿了一本書給我閱讀。「看書」原本就是我的興趣與享受,高興地把書帶回家。隔幾天,我興趣昂揚地跑進教授的研究室,眉飛色舞,讚嘆書中論述有多麼精彩。沒預料到,教授一把捉起書來丟到地上,劈頭就罵:「看什麼書就黏在什麼書裡,妳不要再看書!」我整個人發抖,哪有這種老師!「什麼跟什麼!不看書怎麼做論文!這是哪門子教法?」待冷靜後,我開始思考:「老師是發現到我什麼缺點?所謂『盡信書不如無書』的道理我明白,但除了書本,到哪裡去找更好的知識來源?」我終於明白,他要訓練學生觀看能力,知識生產者,不能僅停留在「人云亦云」的階段。因為事件的印象太深刻,又似當頭棒喝,後來我開始慢慢轉向「閱讀生命」,那是教授無法從我手中搶過去丟在地上的書。

  在田野浸泡一些時日,我將蒐集到的資料彙整,加上些許專家學者的論述,洋洋灑灑拿了十萬字草稿去叨擾教授,心中有點得意:「哈!論文應該快完成了。不難嘛!」教授視網膜病變未痊癒,他要我將內容念來聽。才幾分鐘,臉一沉,說:「素麗,我不是在訓練新聞記者,身為知識生產人,妳要從現象裡看到三層……」重寫!?我的內心再次感到嚴重受創,足足有半年時間不知如何動筆。但亦從那時起,重新審視田野資料,對現象的觀看能力日有進步。

  教授曾經看著我說:「妳跟我很像。」我在心裡嘀咕:「您是大學者,我還曾經被您罵過『腦袋裝漿糊』,哪裡會像!」可是每當坐在電腦前,沉浸於思考中,時間不復存在,甚至忘了吃喝睡。憶起教授說過的話,我想:「也許是這一點跟老師很像。」於是提醒自己:「不可跟老師犯同樣毛病,要保持健康。首先,至少記得平衡身心的活動量。」教授是位很有智慧的學者,他願意訓練我研究的必備條件,但我好像跟他八字相衝,常常對他說:「不!」縱使惹得怒髮衝冠,他也總是按捺著脾氣,一再循循善誘。某次,他對我說:「我也是修行人。」我在心中打問號:「老師認為我是修行人?或者他知道多年來,我一直在尋找一位師父?」又想:「您沒出家!什麼是您的不捨呢?」未再發問,帶著疑惑離開。直到去年在他的靈前祭拜,雙手合掌時,突然「師父、老師」兩個詞出現腦海,重複又重複,次序開始混淆。

  那年,碩士論文將完成,我高興的不是獲得一紙學歷,而是感覺到自己觀看能力確實有提升,因此,願意繼續跟著教授學習。教授的健康每況愈下,提出退休申請。我參加了歡送會。看見他為學長姊、同學簽名送書,當下也想索取一本作紀念,走到他面前,教授抬起頭來,看了我一眼,拒絕簽名送書。「為什麼送他們,就不能送我一本!您是不把我當學生?」當下我的心在流淚,自卑感開始作祟,跟他漸行漸遠。

  教授的告別式,播放回顧短片,退休歡送會被剪輯進去了,那一段,教授說:「我送一本書,把你的名字再寫一遍,表示我對你的塵緣責任已了。」終於回想起來!當時教授正在講話,我的手機響起,跑到戶外去……啊!原來不替我簽名的理由竟是……我敬愛的老師余德慧教授,對不起!弟子未將所學的觀看能力運用於生活中。直到您躺進寒冷的冰櫃裡,直到最終告別式,您為學生上了那重要的一堂課……

  心痛!傷感!或惋惜,生命的軌跡依舊不停地往前推移。「錯過」是兩人道路的分歧;錯過,從此各朝各的方向前進。但「錯過」也許是一個更大圓滿的開啟,我們逆向出發,卻共同圈圍了一個更遼闊的疆域。

  離開國中教職,為了替社會的祥和溫馨盡點力量,我願意像一隻鼓動翅膀的蝴蝶,雖然奮力只能輕搖棲息的樹枝,但壯志卻期待效應如擴散的漣漪,激起善念如大海。我開始走入許多人的故事裡,傾聽、書寫生命。成為事件、經驗的旁觀者。以第三人稱下筆,有如另一隻觀看的眼睛。當事人閱讀故事草稿時,他是文中的主角,也是那觀看的第三人稱,多重角色讓主角與事件經驗之間,有了不同的審視角度與距離,不自覺地,鬆動了事件的糾纏困縛。當我們拿著書寫好的故事草稿討論修正時,理性提升與感性交會,經驗被重新檢視。過程,我(傾聽、書寫者)又成為經驗再現與意義追尋的陪伴人,療癒力量就這麼產生了。許多愛與善被發現,有如光芒照進晦暗,我與主角同時沐浴在明亮中。

  我愛自由自在書寫,樂於運用寫作、輔導與對現象觀看的綜合能力來服務人群。啊!我終於明白自己的天命!

  走過人生上半場,我是學生。成長培訓過程,一點一滴滴,處處留有師長的關愛。我的內心充滿感恩,感恩師長教導,余德慧教授是其一,李維倫教授、張景媛教授、張學波教授、林懋榮老師、顏承龍老師……都是我敬愛的恩師。師生之間有許許多多的故事,每個記憶皆宣說我是幸福的學生。原來,師與生如此關聯!老師的天命是學生慧命的啟迪。

  就在余老師往生前不久,我替一位路邊菜販寫故事,因緣起,又陸陸續續幫她的同參道友書寫。修行法門不變,同樣的那群人,只是道場遷移了,原來……不經意的,竟一腳踏進當年拒絕走入的田野,「老天!這是?」我問。

沈素麗 於台灣花蓮 2013年1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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